影展簡介

A fancy woman
他整天在光禿禿、且毫無生機的沙漠上遊蕩,一眼望去,盡是被風吹得團團轉的沙子與枯草。因為太久沒有與人溝通,已完全失去講話的能力。一見到人,尤其是親人,呆滯的臉孔彷彿是因為突如其來的驚嚇而有了扭曲的跡象。溫德斯在《巴黎•德州》裡塑造了這樣一個人物。他是一個女人的丈夫,一個小孩的父親,他們曾經擁有幸福美好的日子,從影片中播放的一捲八釐米家庭電影就可以得到證明。只是這一切都已經消逝,任性的妻子離他們而去,而他,似乎想藉著面對「無物」來淨空自己的想像(我們都知道小津安二郎對溫德斯的重要性)。只是一部八釐米影片就足以把他拉回現實的世界,一個殘酷的事實告訴我們:當你曾經喜歡上電影的那一剎那,一切都已經太遲。

終於,他在一個偷窺秀的秀場裡再次看到妻子,隔著一片可由燈光控制能見度的大玻璃看著她,依舊美麗動人的妻子瞬間勾起他所有痛苦的回憶,在酩酊大醉之後,兒子扶他到自助洗衣店旁一個簡陋的休息室。他看了休息室一眼,問兒子:「假如你有一個fancy woman,你會帶她到這裡來嗎?」兒子問:「什麼是fancy woman?」「我的媽媽,他回答,我的媽媽…不是你媽媽,我的媽媽不是一個fancy woman。但是我的爸爸…,在他的腦海裡有一種念頭…,像是一種疾病…,他盯著她,但他看不到她…」。

自從默片時代以來,女人的身體,或者更正確地說,是女人的身體如同影像,一直是主流電影裡樂此不疲的主題。例子有穆瑙的《日出》,或同一個小津安二郎的《風中的母雞》…,片單可能長得可以做另外一個影展。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是將女人的身體當成是所有物,是所有者之所以是主體的證明,是孤寂的觀眾在黑暗的戲院裡最後的依靠…。但是,先不要急著為這樣的視點強加「男性沙文」之類的框架,…因為於事無補。

溫德斯在德國時期的影片,總是在描寫無法融入社會的邊緣人物。那時候的他,每部影片都是低成本,但總能激盪一整個世代偏好小眾電影的熱血青年。進入好萊塢之後,《漢密特》與《事物的狀態》都讓他比自己所喜歡描繪的小人物都還窘困不堪。緊接著就出現這部被認為是他好萊塢時期最好的作品《巴黎•德州》。但是,在裡頭他想說的,應該不只是一段不可能的愛情。

我們或許可以再看另一個例子:《莫尼卡》,《莫尼卡》對伯格曼有著異曲同工的重要性,因為他是伯格曼第一部重量級的作品。影片敘述熱情外向的莫尼卡的戀情與婚姻,最後拋夫棄子的過程。片中莫尼卡出現的第一個鏡頭是在照鏡子,最後一個鏡頭也是,但兩相對照,鏡子內外的影像已是人事全非。還有,楊德昌的《恐怖份子》也一樣,繆騫人在李立群的想像裡出軌;或者,庫伯力克的遺作《大開眼界》,妮可基曼在湯姆克魯斯的想像裡出軌。他們腦海裡都有一種念頭…,像是一種疾病…。

無論是不是有著致命的吸引力,當我們曾經喜歡上一個影像,不管他是一個女人,或僅只是一個女人的影像,我們就擁有這個影像。我們將他儲存在腦海裡,在我們全身上下最隱私的領域,我們的確擁有他,但我們常常忘記電影其實是大眾媒體,我們忘記自己不是唯一擁有他的人。被數不清的視線觸碰過的影像,舊了、壞了、髒了,他破壞了我們自以為是的唯一,暴露了我們最隱私的領域,將我們的孤寂,做為一個觀眾的孤寂,與全部的人分享…,而這,就是電影。

主流電影的故事可能千篇一律,套盡所有的公式,用爛所有的刻板影像,他的商業機制可能衍生出無數個需要嚴格遵守的模組。但只能說,網再大還是有洞,地下電影的精神隨時有可能借屍還魂地在任何一個地方,以任何一種面貌出現。上述這些影片就是例子,他們以fancy woman為暗號,表面上是在講述票房保證的愛情故事,實際上是夾藏、偷渡兼挪用非主流影片最關心的影像本質問題,他們真正在說的,其實就是電影自己的故事。所以,無論是拍壞了的B級片、跨領域藝術家語法生澀的劇情片、隱私或自戀的日記電影,自覺或不自覺地推翻既定的電影語彙、敘事完整或不完整,他們共同的特點就是:不安份。而牙牙學語的不安份,不正是所有可能性的開始?

台灣電影文化協會2007年12月